一九四五年, 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在終戰後的廢墟中,如何重新想像未來?

作者:陳思宇(台灣大學歷史學博士,「內容力」營運企劃長)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規模與戰爭型態,不但改變了傳統軍事衝突的各項原理原則,同時改變了人們對歷史未來發展的想像,甚至形塑了世界的新面貌:

二戰是各國根據「總體戰(Total War)」理論,集中一切力量進行的戰爭,目標是在摧毀敵方任何的抵抗,達成全面勝利。一戰期間,各國雖已具備總體戰爭的觀念,但在實際作戰上,仍有前線作戰與後方的區別,戰爭造成的人身傷害,仍以參戰的軍人為主。二戰時期,各國的作戰能力與武裝技術早已突破地理障礙,尤其針對城市居民進行大規模的空中轟炸,更使得前線與後方的區別失去意義,真正進入全面戰爭的狀態。參戰各國在「總體戰」的驅策下,投入一切人力、物力,以及各種學科知識與專業技術,進行戰爭動員,因此,一方面,國家以各種強制手段介入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導致民眾在精神與物質上遭受的控制與動員壓力,達到前所未見的高峰;另一方面,大規模的資源投入,在戰爭經濟與各種創新科技方面都激發出驚人的成長能量,造成前所未見的毀滅性破壞。

當美國在廣島、長崎投下以舉國之力打造的原子彈時,這個結合高度知識與技術的科技結晶,便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具體象徵,領導研發原子彈的羅伯特・歐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親眼見到原爆的威力時,不禁發出如下宗教式的感慨:

如果有一千個太陽

綻放出漫天的奇光異彩

這正有如那獨一無二的偉大神靈的光彩……

現在,我成了死神,我是所有世界的毀滅者。

此種前所未見的新形態武器,除終結了戰爭,也證明人類社會具備的強大力量,已經能夠改變甚至毀滅這個世界,而當人類擁有這樣的能力時,歷史斷不可能再回轉到過去,但未來將走向何方呢?

當美國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時,這個結合高度知識與技術的科技結晶,便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具體象徵。圖為原爆後的長崎。(Source:Wikipedia

正是上述二戰的特殊形態,導致戰爭結束時,出現了伊恩・布魯瑪( Ian Buruma)在本書中描寫的「零年(Year Zero)」狀態。我們或許可以透過以下的思路,理解作者在本書中提的「零年」概念﹔首先,「零年」是用來形容十九世紀以來由歐洲擴及全球的現代化發展,在遭受戰爭破壞後,呈現出的焦土景象。終戰並未瞬間帶來和平與光明,而是一片混沌與不安,人們必須在廢墟中尋找未來,這是如同創世初始的荒蕪圖像。其次,「零年」也代表當時人們對於歷史未來發展的思考與想像,雖然人類在歷經災難後的慣有態度,都是傾向一切能恢復舊觀,藉由重建過去以面對未來。然而,二戰帶來的衝突與破壞,使多數人們在客觀上都已認知到,試圖重建戰前秩序已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切必須歸零開始,從廢墟中建立新生活。

而許多經歷戰禍折磨的人們,更是在主觀上抱持「絕不讓歷史重演」的情緒,進而採取各種行動:一方面,由於納粹與法西斯主義都已失敗,多數舊政權的合法性也面臨破產,殖民地則獲得了獨立的機會,終戰帶來的種種變化都鼓勵眾人應該推倒一切徹底重來,並且深信人類必能依據他們手上握有的真理,在戰火餘燼中建立一個嶄新美好的世界,「零年」就是新歷史的起點;另方面,在人類擁有相互報復甚至毀滅這個世界的能力之際,原有的秩序架構勢必無法規範潛在衝突,許多人雖然對未來懷抱理想,卻也充滿恐懼與不安,因而希望著手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秩序,確保集體安全,避免重演過去的歷史。然而,如何跨出第一步、攜手疊起第一塊磚瓦,卻是晦暗不明。

本書作者伊恩・布魯瑪,是位專攻東亞歷史與文化的荷蘭籍史學家與著名作者,由於他能夠掌握多種語言,而且擅長比較研究,因此許多作品都能採取比較方法,並且具有寬廣的全球視野。作者並未企圖以一個情節完整的宏觀歷史敘事,論證「現代世界為何誕生於一九四五年」,反而是透過類似紀實報導的手法,引用許多普通人在當時的生活紀錄(其中也包括作者本人的父母親),勾勒出當時的種種歷史現象或歷史過程,經由作者細心的裁剪,每個概念章節都可以獨立閱讀,但串聯起來,卻能給予讀者相當鮮明的「零年」歷史圖像,並有親臨現場的感受。因此,有別於一般概念化、簡單化的歷史著作,作者企圖藉由細緻展示人們在「零年」這一年中各式各樣的生活樣態,以及他們必須克服的歷史困境,讓我們得以透過一般人的生命經驗與眼光,看到現代世界是如何誕生於一個滿目瘡痍的廢墟,而當時又是何種滿懷希望的年代。

當然,作者的寫作目標並不僅止於紀錄一九四五年的各種歷史現象,如同本書的副標題:現代世界的夢想與夢碎之路,他也更進一步說明在現代世界誕生的關鍵時刻,歷史出現的何種變化?並且朝向何種方向發展?

作者認為,二戰終結雖代表以美蘇為主的同盟國陣營獲得勝利,但勝負雙方除在瞬間由戰時的高壓控制與動員中解放,同時也陷入耗盡一切力量的虛脫狀態,因此完全崩解的社會秩序、勝者對敗者(甚至是敗者對敗者)間所採取的報復行動、難以容忍的飢餓狀態、大規模遷徙的難民,以及各地紛起的動亂與鬥爭,不但成為人們生活的客觀條件,也是各國政府必須克服的困局;另方面,人們雖然滿懷「絕不讓歷史重演」的決心,希望能克服混亂的局勢,建立新的世界秩序,然而,在具體行動上卻總受限於大國政治的現實考量、對於未來充滿恐懼的安全需求,以及意識形態的思維框架等因素,因此並難以綜覽全局,擘劃完整的藍圖。

簡言之,人們在「零年」當時採取的各種行動,實際上受制於「強烈期待」與「恐懼不安」的雙重結構,因此雖然克服了眼前的混亂局面,但卻一步步走向另一場意識形態鬥爭的「冷戰(Cold War)」,最終形塑了歷史發展的走向,以及現代世界的面貌。

受制於「強烈期待」與「恐懼不安」的雙重結構,人們雖然克服了眼前的混亂局面,但卻一步步走向另一場意識形態鬥爭的「冷戰」。(Source:Wikipedia

因此,在伊恩・布魯瑪筆下,誕生於「零年」的現代世界,便是以「冷戰」對立結構為基礎的世界秩序,這是一個基於強烈意識形態而形成的對抗局面,美國與蘇聯為首的兩大陣營都自信本身擁有戰勝對手、改變世界的真理與實力,但卻又陷入雙方一旦擦槍走火便可能相互毀滅的深刻恐懼當中,但「冷戰」並非歷史發展的必然軌跡,而是人們在「零年狀態」下,透過一次次行動,創造出「冷戰」與現代世界。

最終,作者拋給我們一個更為弔詭的歷史命題︰歷史上最大最殘酷的「戰爭」真的結束於一九四五年?或是人類雖然滿懷「決不讓歷史重演」的決心,但卻難以克服意識形態、國家利益與安全恐懼的限制,最後創造出另一種規模更大、歷時更久,並且更深刻影響社會各個層面的新型「戰爭」?無論答案為何,「零年」──一九四五年,確實是一個新時代的起點,並且創造了我們生活的當代世界。

本文摘自紅桌文化《零年:1945年,現代世界的夢想與夢碎之路》

本書從人性出發,
探討戰後的解放情節、性慾、食慾與復仇慾;
接著轉到範圍更大的國際關係,
討論歐洲福利國家、聯合國、美式民主、
日本和平主義、歐盟等制度與組織如何興起。

而在世界的另一頭,
俄羅斯與東歐共產獨裁、中國共產黨崛起、
中國國民黨為什麼節節落敗、美蘇冷戰等,
又是如何在各種衝突與妥協下,
牽動著各國人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