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俊傑
以動物權益的意識或視角去寫動物,在華文文學創作中已成為一道風景線,如朱天心的《獵人們》、朱天衣的《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劉克襄的《野狗之丘》、《虎地貓》等等。除了這些台灣作家的書寫外,香港作家也交出了一些相關的作品,當中包括寫下了《猿猴志》的西西,及寫過《我跟流浪貓學到的16堂課》,並在今年出版了《微塵記》的張婉雯。

張婉雯曾在 2011 年拿下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那篇得獎的小說中寫到了貓。《微塵記》這本小說集中也有幾篇故事都是寫動物的。
但《微塵記》又不止是寫動物。我偏愛的是裏面的各種寫人的日常。如幾篇和抗爭、和運動相關的,都不缺熱度,那是她從參與動物權益運動,甚至鍾愛的搖滾樂「借來」的怒火。另一些則是微溫的。
這本小說集吸引我之處,是朱天心在評審張婉雯的得獎作時(我還是期待看到這篇未收入《微塵記》的小說的出版),提到的「生活瑣碎中混沌不明的事情」。這些混沌不明的微塵,卻被她用上了一種乾淨的筆法去寫。也許這可以用她在自序中的「我能做的,不過是學習接受自己的渺小,如同塵埃,偶爾浮過窗前,讓人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陽光」去解釋。
然而,張婉雯的小說中讓我留心的,不是陽光,而總是各種的微塵。微塵記就是記微塵般的人。而這些人讓我一再看到,塵埃既是我們自身,又是我們之外的物。
蒙塵記
我尤其喜歡張婉雯對活在困頓中的人物的把握,如〈禮芳街的月光〉中的兩位女性「我」和嘉芙蓮。兩人都是在愛情中被耗盡了的灰燼:前者未能把一段關係好好清理,像被灰塵掩埋般,感到「四周景色是暗昧的輪廓。沒有聲音」。後者則是離了婚,由住在高級住宅區的太太,變成被敘事者我形容為凡塵的禮芳街上一個小房間的中年婦人。
出現在日語夜校的兩人,很大程度上是關係的後遺。敘事者我因日語課與那混沌不明的關係一系列相反的特質——清晰、明確而視之為救贖;嘉芙蓮是為了自己在日本人開的公司中的職位更穩固,因為自己離婚後要帶著兒子生活。兩人開始漸漸認識對方的契機,是嘉芙蓮請「我」幫忙為她在課外複習日語。二人最後在禮芳街上的一頓晚飯中小心翼翼的交換著安慰,並都終於稍稍輕鬆下來有了笑容。
但故事真正結束的畫面,是嘉芙蓮拍拍「我」的肩,讓我看到一輪圓而大的月亮,「像一朵不敗的蓮」。這自然是指向蒙塵,卻未被挫敗的二人了。月亮作為太陽光的反射,想來其實更貼合兩顆小塵埃的生命情調。這個意象幾乎是溫暖的,卻是像灰燼般的餘溫。那畢竟不是自序中的陽光。
時光微塵
〈回家的路上〉其實可以看作是前述〈禮芳街的月光〉的另一版本。一樣是家庭崩解與重組的困境,一樣是搬到較差的居住環境去,只是這次的敘述角度是從小女孩出發。
小女孩在成長期中蒙塵,本來是失去母親的這段時光,卻也因此「與父親相依為命」;也因父親的安排,到馮太家中補習時窺見另一種日常的光景。後來馮太離開,而母親則在幾年後回來了。特別之處在於作者安排敘事者我拒絕了一個回到原來時間的錯覺。
〈回家的路上〉通篇似乎不見塵埃或灰燼。但敘事者我在多年後回顧自己所經歷的「一段微不足道的往事」,其實已化為了包裹住那往後時光的微塵——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卻好像還是孤寂的待在那一段時光的薄膜中。而在漫長的時間中,孤寂有時是必須的:這是馮太讓「我」知道的。這或許是書背的文字介紹中把這個故事形容為寫精神貴族的形象與消逝的原因。
那些塵埃落定與塵埃未定的瞬間
小說集中另一些故事中也有微塵。這些塵埃固然是作者筆下日常的一景,如〈明叔的一天〉便是這樣。〈使徒行傳〉和〈打死一頭野豬〉中描寫塵埃的一幕,看似是平淡,卻使我留下頗深印象。例如在前者這樣一個沉重的故事中,塵埃出現的場景卻是有種嘲諷的意味,它們明顯不是如字面所說的那樣「慶祝新堂的落成」。那一瞬間中,彷彿連塵埃都知道,故事中的教會會隨著新堂的塵埃落定而分崩離析。
〈打死一頭野豬〉內,塵埃則代表主角羅志峰異於常人的觀察力,也意味著作為「異類」的他真正進入阿稔的世界的瞬間。這個瞬間是他明白阿稔比自己更是所謂「異類」的瞬間。僅僅是在這一個時間點上,二人才未有受外面世界的傷害。
這些故事內塵埃雖然是和陽光一起出現,卻依然沒有因此指向一個明亮的日常。塵埃在不同的故事中被揚起,又飄落到日常中隱去。我們的日常一直在製造塵埃。但在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這些微塵,使日常不那麼乏味,不那麼窗明几淨。
作者簡介 高俊傑,研究生,有時寫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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