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恒
今年金馬影展的主視覺海報,以王家衛的《春光乍洩》為設計靈感,無意間再度提醒了我,距 1997 年已過二十寒暑,而遠去的哥哥(張國榮)也出道四十週年。即便不執著於數字,改變仍是唯一的不變真理,只是我懷疑情感上真能接受的又有幾人?也同樣想問,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變與不變是創作中的常見主題,更確切來說,是關乎人生的重要課題。於是乎,藉由文學,我們試圖理清那些交雜重疊的記憶,召喚那無法重回的過往,目的或許是希望更加瞭解自己,以期有個走向未來的立基點。而陳國球教授的新作《香港.文學:影與響》,除了追懷舊日外,也正是這樣一封訴說自身如何與文學、香港流連繾綣的誠摯情書。
文學史、抒情傳統、香港文學
陳國球教授,目前任教於香港教育大學,早年研究明代文學批評,後轉向文學史及中國抒情傳統的研究,著有《胡應麟詩論研究》、《感傷的旅程:在香港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情迷家國》、《抒情中國論》、《香港的抒情史》等。近年則是擔任十二卷《香港文學大系 1919–1949 》總主編,主編《評論卷一》。
作為一位香港的「本土」學人,陳教授學術關懷的起點雖是中國古典文學,但「香港」其實一直存在於身後的背景之中,而近來所作的《香港的抒情史》,加上這本《香港.文學:影與響》,則是陳教授嘗試顯影這原本隱約的背景。

這本著作分為四個部分,依序分別是「歲華荏苒」、「映雪囊螢」、「縱以清談」、「鏡本無像」。簡要來說,「歲華荏苒」主要從個人的生活經驗出發,講述其在香港的成長歷程,以及其對人、事、物的感懷。「映雪囊螢」為替他人所作之書序與讀書心得、文藝評論。「縱以清談」則是與他人的訪問對談,「鏡本無像」為他人對陳教授其人與其所進行研究的認識。
本書雖由不同主題的文章所集結而成,結構乍看鬆散,其實有跡可循,從其學者身分的角度切入,或可幫助我們理解陳教授的思考脈絡。如書中一篇鄭政恆的〈陳國球――文學歷史.文化傳統.香港文學〉,談及陳教授的學思歷程,主要可由「文學史」、「抒情傳統」、「香港文學」三個部分所串連,而對這三者的思索反省也就交織構成此書的主旋律。
陳教授年少時就已對現代文學深感興趣,但其文學史研究,主要則與其在八○年代時,所面臨到中國、香港迅速變遷的文化環境有關,特別是立足於香港這樣一個「非國、非共」的華語地區。該怎麼評價中國現代文學的作家作品,該怎麼釐清中國文學的流變,顯得別具意義,如陳教授於〈我與文學史與胡適〉回憶到:
當我以胡適作為導師時,中國大陸尚以批判胡適為正道。我正要懷疑胡適,大陸學界卻又漸漸改變態度,要給胡適補上一個歷史的位階。如何書寫『過去』?這問題對我不止是一個具挑戰性的課題,更是一個不能迴避的問題。於是我開始認為理解『過去』如何被認知與評斷,也是了解自己存在意義的一個途徑。我開始與臺灣和大陸的朋友討論文學史的種種議題。(頁 40 )
文學史的建構,是基於對過往文學的理解,而對過往的理解必然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制約,於是關懷中國文學的陳國球教授,從「文學史」走到了「抒情傳統」的研究。
抒情傳統約略來說,是由旅美學者陳世驤(1912-1971)在一次會議中所提出的概念,主要是對照西方文學強調「史詩」、「戲劇」,這種以敘事類型為主的文學傳統,陳氏認為較重視詩文部分的中國文學,有其強調抒發個人內在情志的「抒情傳統」。
「抒情傳統」論述,其後由高友工(1929-2016)等學者接續延伸,並進一步談到承載「抒情」的文體,其實也不僅限於詩文,即使是小說、戲曲等以敘述為主的體裁,都能見到某種「抒情精神」,且抒情傳統的時間斷限既可上溯至先秦的《詩經》、《楚辭》,就連在近現代的書法、音樂等不同媒體中亦可見及蹤跡。[1]

在陳世驤、高友工二人發端之後,抒情傳統逐漸成為臺灣中文學界開展的學術論題,然陳教授卻不認為其意義僅為臺灣所獨佔,其在〈「抒情傳統」論述是在歷史視野下理解文學的意義——上海《文匯報》訪談〉中提到:
臺灣學者發揚了中國文學的『言志抒情』傳統的意義,固然因為臺灣有特定的環境,是有方便的、有利的地方,但按照我對『抒情傳統』理論譜系的理解,當中聞一多、朱自清都不在同一時空,宗白華也不是;對於中國文化的『言志抒情』的表現,其實從『五四』、新文化運動甚至晚清下來,都不斷有人在思考,漸漸演化成一種論述以至認知的方向,……。(頁 158 )
如果「抒情傳統」是個不斷流轉遞嬗的「活的傳統」,那麼它的「當代性」也就有可能在不同地區展現,即便是殖民地香港。像在〈遁情畢竟更癡情——談唐滌生《帝女花》之〈庵遇〉〉一篇,作者從港人熟知的粵劇《帝女花》談起,並透過其中的〈庵遇〉一段,講述唐滌生如何跨越史實,改良前人的劇作,打造出特有的抒情空間,體現出某種融合敘事的「抒情精神」。這也無意間使港人透過戲劇,參與了歷史、政治的想像;而香港自身的文化與文學特性也因此更加彰顯。
陳教授學術研究的起點,雖是關於明代的文學批評,但在書中提到了早自中學時期,他就已熱愛現代文學。只是當時的文學教育,乃承襲自中國南來的師長輩,他們試圖將自身的情懷投射給學生,故在選文上多承繼五四以來,陰柔感傷的文學品味。
相形之下,反而有關「香港」的書寫卻從來沒有被納入視野,於是青年學子們於成長階段總是在回首他人的前塵,延續某種中年人的傷感。故陳教授在〈感傷的教育〉末尾曾提到:
香港,我們的一代,就是這麼一個失去自己身世的孤兒。現在,又見老父輩來教我們認祖歸宗;我們的記憶,或許從大家族中話聚天倫時,不無少補;我們的失憶,正好把這段野外求生的經歷忘掉。
歷史,不屬於我們。(頁36-37)
情歸何處
〈感傷的教育〉一文作於 1997 年,「借來的時間」終須歸還,但二十年過後,香港就有了自己的歷史嗎?倘若歷史,仍不屬於香港,那文學的空間又剩幾多呢?而如果少了文學,個人的殊性又怎能被看見呢?忽視個體存在的社會,會是香港所期盼的嗎?
我猜想,這些問題可能會是陳教授長久以來所念茲在茲的,因此也才會主持《香港文學大系》的編纂,以及寫作《香港的抒情史》,推動香港文學的記憶建構工程。而這些行為,其實都是探問著香港與文學所存在的意義。
至於書中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懷人〉一篇,是作者為了紀念一位早逝的學生所作,這篇文章在寫作中穿插了對其弟的記憶,作者透過雙線交錯,一步步拾回舊日生活的點點滴滴,隨著敘述推進,拼湊的記憶看似將要清晰,卻也因著二者的生命慢慢走入長夜而日漸模糊。文內雖不見呼喊,但並非僅是紀錄,反而更像是在傾訴,好似試圖投遞那無法送達的書信,猶記文章的最後一句提到:
阿弟,「九七」後我沒有離開。我還想把我的香港心,放在我寫的書內。(頁 65)
陳教授的書寫使人易感,但這不是一部〈五柳先生傳〉式的暗褒自陳。本書包含他人對作者的觀察,以及彼此間的深入對話,藉此都能夠看到一位謙虛的「學者」,如何讓文學走進他的生命;以及香港的種種事物,是如何漸漸構築成他的「我城」。陳教授情迷中國,心繫臺灣,更放眼世界,自少年對中國現代文學的情有獨鍾,接著從文學史、抒情傳統再走到香港文學,雖然這條道路不免曲折,且疑惑有時、憂慮有時,但也因著步履不停地探索,路也漸漸變得寬敞了。

陳教授曾至各國講學,試圖將文學帶到更多的地方,但其研究並不「離地」,還是鍾情於香港。宛如《春光乍洩》中的黎耀輝與何寶榮,在飄泊過後,也都要尋求某種「回歸」,只是這個「回歸」,並非簡單地離開或留下的二者擇一,它終究是曖昧、混雜且流動不居的狀態,具有某種難以言詮的「港味」,這或許也是生命的一種實相。
雖然這不是一本足以概括香港、文學的目錄索引,但透過此書,或可讓我們稍稍觸碰到香港、文學的感發力量,並進一步感知到文學、香港既是陳教授生涯「有情」的起始,也是其情的回歸。
[1] 「抒情傳統」的論述如何在現代情境下發揮作用、影響,可參考王德威:《現代「抒情傳統」四論》(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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