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鍊到不能被摘要:49 頁的故事,在孟若手中便是整個人生的規模

 作者: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著   ▎譯者:洪世民

讀孟若(Alice Ann Munro)讓我進入默默反省、思考人生的狀態:關於我做過的決定、我做了和沒做的事情、我是什麼樣的人、對死亡的看法。當我說小說是我的信仰時,她是我想到寥寥可數、少數在世而多數已故的作家之一。只要我沉浸於孟若的故事,我就會向故事中完全虛構的角色致上鄭重的敬意和靜靜根植內心的興致,就是身為人類的我在過得比較好的時候,會給予自己的那種敬意和興致。

但懸疑和純粹固然是給讀者的禮物,卻會對書評構成問題。基本上,《出走》好到我不想再在這裡討論。引言無法公正地評判這本書,摘要也不能。要公正地評判它,唯一的方法就是閱讀它。

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著,王敏雯譯,《相愛或是相守:諾貝爾獎得主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集3》,臺北:木馬文化,2014。

為徹底履行書評的責任,我想要改而提供孟若前一部選集《相愛或是相守》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2001)最後一篇故事的一句大意:一個罹患初期阿茲海默症的婦女進了看護中心,歷經三十天的適應期,當丈夫終於獲准進入探視時,她已在其他患者中交到「男朋友」,對丈夫毫無興趣了。

對短篇小說來說,這不是個壞的前提。但開始讓故事散發獨特孟若風格的是,很久以前,回到六〇、七〇年代,這位丈夫格蘭特(Grant)一而再、再而三和其他女性發生婚外情;這是這隻背叛老鳥第一次遭到背叛。格蘭特最後是否對他的外遇後悔?這個嘛,沒有,一點也沒有。事實上,他對那個人生階段的記憶是「感覺幸福猛然滋長」。他這輩子就屬對妻子菲歐娜(Fiona)不貞的時候最有活著的感覺。當然,現在來療養院探訪,看到菲歐娜和「男友」公然卿卿我我而對他冷若冰霜,他心碎了一地,但更讓他肝腸寸斷的,是那名男友的妻子將他移出看護中心、帶他回家的時候;菲歐娜一蹶不振,格蘭特也為她一蹶不振。

就在這裡我遇到了給孟若的故事做濃縮摘要的困擾。這個困擾是,我想告訴你下面發生的事:格蘭特去見那個男友的妻子,問她能否帶那個男友回看護中心探視菲歐娜。就在這裡你會明白,你以為這個故事在說的事──所有意味深長、關於阿茲海默和不貞和黃昏之戀的東西──其實只是布局:這個故事最棒的場景,是格蘭特和該名男友的妻子之間。那一幕,那個妻子拒絕讓丈夫見菲歐娜;她的理由表面上很實際,暗地裡卻在說教,且不懷好意。

而就在這裡,我想做濃縮摘要的嘗試徹底崩解,因為如果你對這兩個人物和他們的說話及思考方式沒有詳盡、鮮明的認識,我就沒辦法開始表達那一幕有多棒。那名妻子瑪麗安(Marian),心胸比格蘭特狹窄。她有棟完美無瑕的郊區別墅,如果丈夫回到療養院,她就養不起房子。對她重要的是房子,而非愛情。她沒有格蘭特擁有的經濟或情感上的優勢,而她顯然缺乏特權的事實,也引來一段典型的孟若式自省,發生在格蘭特開車回家的時候。

(他們的對話讓)他記起了過去和親戚的對話。他叔叔、他家人,甚至他母親,思考方式都和瑪麗安一樣。他們認為其他人想法不一樣,是因為他們在欺騙自己──他們過得太輕鬆、受到太好的保護或讀太多書,所以腦袋不切實際。他們搞不清楚現實。受過教育的人、學者,像格蘭特信奉社會主義的岳父、岳母那種有錢人,都搞不清楚現實狀況。因為他們的運氣好到不公平,或者生來就很笨……

真是個混蛋,她現在一定這麼想。

面對這種人讓格蘭特覺得絕望、憤怒,甚至淒涼。為什麼?因為他面對這種人時無法堅持自己的信念?因為他怕說到底他們才是對的?

我很不甘願地中斷這段引言。我想繼續引用,而且不是一點點,而是完整的好幾段,因為事實證明,要公正評判這篇小說──「事中之事」,階級與道德、慾望與忠誠、性格與命運的交互作用──我的濃縮摘要起碼需要的正是孟若已經寫在紙上的文字。這篇原文唯一適當的是摘要就是原文本身。

這讓我回到一開始的初衷:讀孟若!讀孟若!

但我必須告訴你──既然開了頭,就不能不告訴你──當格蘭特向瑪麗安請求失敗,回到家,答錄機裡有一段瑪麗安的留言,邀請他去退伍軍人會堂參加一場舞會。

以及:格蘭特已經開始探索瑪麗安的乳房和肌膚,也在想像中把她比作一顆沒那麼滿意的荔枝:「誘人的果肉彷彿人工做成,有股化學氣味與香氣,薄薄一層,底下包著大顆種子,一個硬核。」

以及:幾個小時後,格蘭特仍在重新評估瑪麗安的吸引力時,電話再次響起,答錄機接了:「格蘭特。我是瑪麗安。我剛剛到地下室去,把衣服放進烘乾機,聽到電話鈴響,但等我上樓已經掛斷了,不知道是誰打的。所以我想告訴你我在家,如果是你撥的,或你人在家的話。」

而這仍不是結局。故事有四十九頁長──在孟若手中是整個人生的規模──另一個轉折又來了。但請看看這位作家已經發掘了多少「事中之事」:摯愛的丈夫格蘭特、不忠的格蘭特、忠誠到願意幫妻子拉皮條的丈夫格蘭特、鄙視規矩的家庭主婦的格蘭特、缺乏自信、承認規矩的家庭主婦或許有權鄙視他的格蘭特。但真正能讓我們估量孟若具備何種作家性格的,是瑪麗安的第二通電話。要想像這通電話,你不能為瑪麗安的道德非難憤怒太過,也不能對格蘭特的道德敗壞羞愧太過。你必須原諒每一個人,不能指著誰的鼻子罵。否則你會漏看那些很低的可能性,那些微乎其微,卻能猛然撬開人生的機率:例如,瑪麗安的孤單寂寞可能吸引一個心胸寬闊愚蠢男子的可能性。

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著,汪芃譯,《出走:諾貝爾獎得主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集14》,台北:木馬文化,2016。

而這只是一個故事。《出走》裡有很多甚至比這篇更好──更大膽、更血淋淋、更深、更廣──讓我很樂意在孟若下本書一出版就給提要的故事。

或者,等等,我們稍稍窺探一下《出走》好了:萬一格蘭特的開闊心胸──他的不信神、放縱、虛榮、蠢──傷害到的人,不是某個不開心的陌生人,而是格蘭特自己的孩子呢?而那個孩子的評判感覺就像整個文化、整個國家的評判,最近愈來愈習慣接受絕對事物的評判呢?

萬一你給孩子最好的禮物是個人自由,萬一這個剛滿二十一歲的孩子,用這個禮物反過來對你說:「你的自由讓我覺得噁,你也一樣。」呢?

Photo of Alice Munro by © Derek Shapton
本文摘自新經典文化《到遠方:「偉大的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的人文關懷》

在這本深刻的演說和散文選集,
強納森・法蘭岑帶著煥然一新的力度
回到縈繞心頭已久的主題,
包括人和文學。
出自當代頂尖小說家之手,
《到遠方》是部傑出而具啟發性的作品,
記錄了一顆獨特而成熟的心靈與自我,
與文學和當今一些最重要議題角力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