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紀的海洋帝國,如何掀起史詩般的地中海熱戰?

西元 1580 年 9 月,法國著名作家蒙田離開故居,準備從瑞士前往義大利旅遊。雖然他的身體狀況不太健康,行程總的來說還算順利。在兩個多月後,蒙田從北邊進入羅馬城,接下來在那裡停留將近半年。

或許是作家個性使然,蒙田一路上不斷記下所見所聞。他的興趣廣泛,對於古蹟、人文風情、飲食習慣、社交禮儀等都有所紀錄,因此能夠讓我們知曉那個年代的羅馬城,究竟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在此之中,有一段記載特別值得注意。在某天他抽空前往梵蒂岡參觀,當時聖彼得大教堂的入口處高掛著作為戰利品的新教徒旗幟,而西斯汀禮拜堂內掛著幾幅畫,都是「關於羅馬教廷幾件有紀念意義的大事,如奧地利的約翰海戰。」

當代教會將這些主題的東西,放置在最顯眼位置相當容易理解。首先是作為戰利品的新教旗幟,自從路德公然挑戰天主教會以來,歐洲地區就陷入曠日廢時的宗教騷動,每個教派都想要爭取一席之地。名義上以教宗為首的天主教會,屢屢與新教徒發生血腥戰鬥,直到 1580 年代時,雙方仍未分出高下。如何統一歐洲基督宗教成了歷代教宗念茲在茲的心願,新教旗幟不啻為成果展示。

至於「奧地利的約翰海戰」,代表的是教會另一項宏偉企圖心:擊退盤據東地中海的伊斯蘭勢力。奧地利的約翰即為那位著名的唐・胡安(Don Juan de Austria),他在九年前勒班陀海戰大挫鄂圖曼帝國,使整個歐洲大受鼓舞。因為在此之前,歐洲與鄂圖曼在地中海的戰爭,從未獲得如此傲人的優勢。

奧地利的唐・胡安,帶領基督教艦隊在勒班陀海戰取得勝利。(來源:https://goo.gl/u9Bawm)

在好長一段時間,地中海一直是歐洲地區的生活重心,無數次的貿易、戰鬥與文化交流都在此上演。雖然哥倫布在 15 世紀末發現了美洲大陸,頓時將許多人的目光吸引至大西洋的彼端,但還是有許多人停留在地中海沿岸。這並非因為無法轉移的舊有情感,而是因為基督教世界與鄂圖曼帝國的海上衝突,反而在 15 世紀後,邁向過去數百年都未曾有過的高峰。而這個過程正是《海洋帝國:決定伊斯蘭與基督教勢力邊界的爭霸時代》Empires of the Sea The Siege of Malta, the Battle of Lepanto, and the Contest for the Center of the World,以下簡稱《海洋帝國》)一書的核心內容。

《海洋帝國》共分成三大篇章,最後一章的主角,即為蒙田用極其平淡語氣提到的勒班陀海戰。時間上的先後順序,固然是作者將之放在最後的考量,但他也不斷展現出一個重要寫作理念:所有戰爭都彼此相關,如果無法看清前因,就無法完整評估後續發展。勒班陀海戰放至於結尾處,在許多面向上來看,也象徵長達一個世紀的激烈對戰之總結。

環顧 16 世紀初的地中海,共有兩大強權分割東、西兩側,其分別是迅速崛起的鄂圖曼帝國,以及剛統一伊比利半島不久的西班牙。在這兩者之間,還有教宗國、威尼斯、熱那亞、北非伊斯蘭海盜以及醫院騎士團等勢力穿插其中。他們當然並不是在一開始,就決定要分屬兩個不同集團、在海上決一死戰。每個勢力之間各有盤算,原本互不相干,因為後來的複雜局勢才將他們牽引在一起,最終演變成難以收手的正面衝突。

《海洋帝國》的第一篇章,先從羅德島攻防戰開始。西元 1522 年,蘇丹蘇萊曼動員大批戰艦,準備攻下醫院騎士團統治下的羅德島。長久以來,鄂圖曼帝國比較重視陸上戰略佈局,對於地中海的控制相對缺乏興趣。然而,醫院騎士團長期以來一直以此為據點,到處劫掠往來地中海的伊斯蘭船隻,或是掠奪沿岸城鎮後迅速離去,此患不除,有損蘇丹威望;更何況在鄂圖曼的傳統中,素來要求蘇丹應當不斷開疆闢土,以此方能獲得眾人的效忠與敬畏。兩項因素總結在一起,一步步促使鄂圖曼邁向海上霸權,攻略羅德島只是個開端。在缺乏歐洲援軍的情況下,島嶼統治權迅速易主。

在同時代的歐洲,勢力最強大的君王莫過於哈布斯堡家族的查理五世莫屬。他雖然擁有大片領地,卻也因為過於龐大,無法有效統治每個地方。在羅德島淪陷時,查理五世的注意力放在北非的伊斯蘭海盜。自從西班牙攻陷格拉納達後,大批穆斯林被迫流亡北非,為當地的海盜集團提供源源不絕的人力。西班牙的艦隊縱使缺乏效率,終究憑藉豐富資源逐漸逼退他們。海盜首領迫於無奈,決定臣服同為穆斯林的鄂圖曼蘇丹。以此為轉捩點,本來只關心局部問題的兩大國家,瞬間成了彼此對立的海權競爭者。

海雷丁・巴巴羅薩在伊斯坦堡的陵墓,因多次取得海戰勝利,備受鄂圖曼人推崇。(Photo Credit:Darwinek, CC BY-SA 3.0,來源:https://goo.gl/rcnY9U)

當年那位臣服蘇丹的穆斯林海盜藉豐富經驗與精準戰略眼光,成了橫掃地中海的強大勢力,世人以「海雷丁・巴巴羅薩」稱呼,而在許多基督徒眼中,他更像是個令人畏懼的惡魔。查理五世不得不耗費巨資遠征北非突尼斯,企圖一舉解決海雷丁帶來的問題。他取得了相當輝煌的勝利,但無力趁勝追擊,使海雷丁不久後重出江湖,而且更讓蘇丹注意到,任憑基督徒的艦隊繼續發展下去,只會危及鄂圖曼在東地中海的勢力範圍。在接下來的十餘年間,兩大勢力不僅在匈牙利平原上對峙多時,更在地中海多次交手,只為了爭奪更好的戰略位置。

整體而言,鄂圖曼始終佔據上風。他們不僅擊敗以西班牙為首的歐洲聯合艦隊,更在 1565 年主動攻打馬爾他。雖然馬爾他之役出乎不少人預料,以鄂圖曼艦隊撤退而告終,依舊無法扭轉歐洲較為被動的事實。

相當重視背景分析的《海洋帝國》說道,鄂圖曼在許多方面確實更有優勢。不像歐洲鬆散的統治機構,蘇丹手握大權,只要一聲令下,短時間內得以馬上調動大批軍隊、資源。外在環境對西班牙更是不利,美洲的龐大財富早已投注在與新教徒的戰爭中,不斷耗費原本可用來對抗鄂圖曼的力量。而且歐洲各國從未能團結一致,教宗想要收復聖地,威尼斯人意在保障海上貿易路線,而西班牙只想確保西地中海領地不受侵犯。除了惡劣天候,鄂圖曼海軍始終未曾遭足以擔憂的困境。

在這樣的態勢下,《海洋帝國》的故事終於來到勒班陀海戰前夕。西元 1570 年,蘇丹賽利姆二世決定攻佔肥沃的賽普勒斯。消息傳回歐洲,各國一如往昔不願共同出兵,只有教宗庇護五世基於對抗伊斯蘭的宗教熱誠,成功說服他們,特別是擁有最多戰艦的西班牙一同組成聯合艦隊,趕赴救援。

唐・胡安負責此次聯合艦隊的總司令。他的個性熱情、勇敢,勇於接納他人意見,更與當今西班牙國王有血緣關係,是個相當適合的人選。不過歐洲各國如同散沙的問題依舊,聯合艦隊從一開始就是貌合神離的組合,好不容集結完畢,塞普勒斯已經淪陷。聯合艦隊一得知消息,若不是唐・胡安決心一戰,恐怕早已崩解。

同一年的 10 月 7 日,往西索敵的鄂圖曼艦隊在愛奧尼亞海的勒班陀,遇上原本打算繼續南下的基督教艦隊。雙方不久後即展開陣型,共計六百艘船艦、十四萬士兵,將開啟過去一個世紀以來,地中海世界最大規模的海戰。基督教艦隊善用過去數十年來的經驗,強化船隻的砲擊能力,在近距離交手前佔盡優勢。一天的戰鬥下來,唐・胡安大獲全勝,第一手消息馬上送抵威尼斯,眾人隨後大肆慶祝,就連遙遠的英格蘭也是如此。

勒班陀海戰場景(繪於 1640 年的油畫)。(來源:https://goo.gl/LA9cYq)

本書繼續說道,勒班陀海戰對鄂圖曼而言,其實根本稱不上是致命傷,憑藉豐富資源馬上能重建一批同樣規模的艦隊;不過卻能有效減緩他們的進攻效率,畢竟要補充有經驗的水手,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當年如果沒有勒班陀海戰,鄂圖曼軍隊將能馬上襲擊地中海各處,或許就連羅馬也會成為下一個被攻克的目標。海戰並未改變任何事情,但這正是當初那些在海上拼命的士兵們,希望看到的成果。

鄂圖曼與西班牙之後簽訂和約,大約以西西里、馬爾他為界,兩大強權的海上競爭漸漸冷卻下來,轉而將精力投注在其他事務上;前者關注匈牙利戰事,以及穩定國內局勢,後者則是忙於建設全球海上帝國。地中海不再是各國之間的熱戰場所。

就寫作手法來看,「地中海」始終是《海洋帝國》的核心視野。雖然不斷以西班牙和鄂曼帝國為主要切入點,但論述脈絡仍跳脫了以「民族」為單一視野、較為傳統的書寫方式。換言之,作者的基本框架不侷限在單一國家,而是以整個地中海為範疇,給予眾人、各國表現其不同動機與目的的空間。

正因為如此,在本書建構的地中海世界中,決定局勢發展的既有個人動機,也有可歸類為自然環境、社會結構等背景因素。發生在此的故事,絕對不是歷經艱難得勝,或是用盡努力依舊慘敗的戲碼就可道盡一切。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寫作手法當然無法深入捕捉單一各國的樣貌,卻對那個時代的地中海給了相對完整許多的描述。

雖然歐洲的重心在 16 世紀後,已漸漸轉移到世界其他大洋,但地中海絕對並非一灘死水。就像《海洋帝國》不斷提醒讀者,就算地中海以外的世界是未來發展的主調,但這片海洋依舊以其獨特樣貌吸引許多人的注意。他們在此生活著,為了利益考量、宗教熱情或是只想平安度日而努力奮鬥。認識地中海的故事可以讓我們發現,其始終是人類交流、互動的重要場域,直到今日未曾改變。

王健安

王健安

喜歡觀看圖像,找尋其中意涵。渴望總有一天能依據16世紀的地圖和導覽手冊,用雙腳遊歷羅馬城。著有《用觀念讀懂世界歷史:上古至地理大發現》(合著)、《用觀念讀懂世界歷史:科學革命至當代世界》等書。
王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