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斯蘭觀點所看見的世界史——《中斷的天命》

在臺灣,所謂的世界史有時幾乎可等同於以歐美為中心的「西洋史」,兩者之間總是存在著相當模糊的分隔線。這麼做有時候固然是便宜行事,但同樣現實的原因是:我們生活的世界確實是建構在發源自西方的價值觀上。尊崇自由主義、民主制度的意識形態,相當程度上都是移植自法國大革命以來的趨勢;融合社會主義精神的資本主義市場,與歐美地區對社會的反思息息相關。

為了追尋我們生活的世界從何而來,幾乎不可能對西洋史視而不見。但相對地,這種情況很容易帶來侷限,如不是對其它的世界史觀視而不見,就是將其定位在不甚重要的歷史配角。例如伊斯蘭世界之於西洋史(或所謂的世界史),在泰半時候只扮演著暫時超越歐洲的中世紀文明,以及在近現代試圖與西方相抗衡、卻以失敗收場的被殖民者。

塔米・安薩里(Tamin Ansary)的作品《中斷的天命:伊斯蘭觀點的世界史》(Destiny Disrupted: A History of the World Through Islamic Eyes,以下簡稱《中斷的天命》),就對那種以西方為主調的世界史有相當深切的省思。

作者出生於阿富汗喀布爾,並在當地接受中學教育直到移民美國。他提到自己從小讀到的都是西方觀點的世界史,直至西元 2000 年左右,他開始參與美國學校的世界史教材編寫工作,才注意到佔據大片土地與人口的伊斯蘭世界,在審核顧問要求下,只能占有極少量的篇幅。

2001 年 911 事件後,包括他本人在內,人們才有更大的動力試著深入認識伊斯蘭史。

安薩里在過程中發現,伊斯蘭觀點的世界史自有其一套邏輯,絕非西洋史的反面或複製品。在此前提上,他在本書中提到了另一套世界史大綱,並以此作為全書寫作脈絡:

  1.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和波斯
  2. 伊斯蘭的誕生
  3. 哈里發國家:對普世統一性的追求
  4. 分裂:蘇丹國家的時代
  5. 大災難:十字軍和蒙古人
  6. 重生:三個大帝國的時代
  7. 西方對東方的滲透
  8. 改革運動
  9. 世俗現代化主義者們的勝利
  10. 伊斯蘭主義

根據《中斷的天命》的說法,要了解伊斯蘭世界史的核心精神,最好回過頭追溯伊斯蘭曆法的起源,即為西元 622 年,穆罕默德決定從麥加移往麥地那開始算起。

這件事情之所以具有足夠重要的代表性,在於象徵著伊斯蘭社群「烏瑪」(Umma)正式誕生。在此之前,穆罕默德早已接受神啟,但麥加居民卻從未認真看待,僅有相當少數的追隨者。不過穆罕默德後來受到麥地那人的邀請,請求幫忙重建當地風俗,自此之後,才終於有一批群眾擺脫血緣、既有社會關係的限制,決定聽從先知的指引。

穆罕默德要求整個社群所做的,不是只要信奉真神就好,還必須參與「一項史詩般的,奉獻性的社會工程」。要是再更仔細探究,這項工程其實頗具現代福利政策的味道:

伊斯蘭教是一種宗教,但是從一開始(如果我們把這一「開始」定義是遷徙),他便也是一套政治存在。……伊斯蘭教也提出了一項建立正義社群的計劃。信徒個體們通過以社群成員的身份參與和推行這項社會工程,並通過這種參與和推行來贏得天堂的位置,伊斯蘭社會工程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個人不獨其親,不獨子其子,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社會。

穆罕默德在西元 622 年遷移至麥地那,伊斯蘭曆法由此開始,在伊斯蘭世界史上相當具有代表性。來源:https://goo.gl/31v9S7

穆罕默德死後,「烏瑪」接連由四位哈里發(Caliphate,意指「代理人」)領導。他們在眾人的認同和許可下,繼續遵循先知的指導改善穆斯林社會,並不斷擴張伊斯蘭教的勢力範圍。不出半個世紀,伊斯蘭社群變得更有組織性與政治性,領土之大稱為帝國也不足為過。但伊斯蘭教始終保留了早年的世界觀,將改善社會視為不可迴避的天命。也就是說,比起許多宗教,伊斯蘭教要求信徒更主動、積極地面對世界上的不幸。

繼四大哈里發時期後,伊斯蘭帝國的政權接連由不同家族掌控,迎來最輝煌繁榮的年代。大約在 7 到 14 世紀時,伊斯蘭世界無論是物質文明、科學知識或哲學思辨,都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乍看之下,穆斯林雖然順利使「天命」持續運作,但隨之而來的是此前從未遭遇的挫敗──先是突厥人入侵、十字軍東征,後有震撼整個歐亞大陸的蒙古大軍,不斷讓伊斯蘭世界陷入恐懼當中。

即便這些外來者最後如不是被迫離開,便是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一部分,但這讓穆斯林開始反思,「中斷的天命」是否意味著自己偏離了先知與早期哈里發的生活模式,以致於不再受到上帝眷顧。於是,一股相當極端保守的想法在伊斯蘭世界萌芽。縱使後來出現了奧圖曼帝國、波斯帝國與蒙兀兒帝國這三大伊斯蘭強權,都未能撫平保守派人士的不安。

17世紀的三大伊斯蘭帝國,由左而右分別是奧圖曼帝國、波斯帝國與蒙兀兒帝國。
來源:https://goo.gl/twy2bf

19 世紀時,西方勢力在伊斯蘭世界的滲透越趨明顯。該如何面對當下困境,伊斯蘭世界的有志之士也有不同看法。

保守派的觀點在此背景下獲得更多養分,極力主張重拾穆斯林的傳統生活模式,排除一切西方元素。另一派人士則是鼓吹降低伊斯蘭教的傳統力量,大量引入西方制度與技術,希望迅速追上西方的步伐。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西化的訴求總是占了上風,土耳其、伊朗、阿富汗等地方都漸漸走上這條道路。

但問題是,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後,眾多穆斯林認知到西方強權總是以自身國家利益為導向,強勢控制地方資源、隨意分割土地,「西化」越來越和「出賣穆斯林同胞」畫上等號。

特別是戰後協助以色列建國,讓雙方的矛盾頓時白熱化,更糟糕的是,那些主張西化的統治者,顯然也無法處理以色列的蠻橫。諸多發展都讓鼓吹西化的言談顯得毫無益處,使保守派有機會主導國家走向,催化伊斯蘭與西方世界的衝突。

20世紀實施男女合校的伊斯坦堡大學,土耳其是近現代最積極西化的伊斯蘭國家之一。
來源:https://goo.gl/iXPwqY

中斷的天命》透過漫長的歷史發展,強調伊斯蘭觀點的世界史有著自己的主體性與概念,並不需要、也無法依附在西方史的框架下。否則只會錯誤相信,伊斯蘭世界的歷史總是伴隨著反自由、民主與科學,因而簡化了與西方的關係,甚至忽略了穆斯林關心的是消除不公義社會,進而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

當西方與伊斯蘭這兩大文明體系都有著各自珍視的的核心概念時,該如何彼此協調,恐怕是未來能否和平相處的關鍵。本書作者在最後提出一個相當發人省思的觀察:

從穆斯林的觀點來看,(西方)近年來(在中東)的道德行動和軍事行動看起來就像是在穆斯林自己的國家中進行了很久的削弱穆斯林的行為。西方的習俗、法律系統和民主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把社會本質變成基於各自利益各自做決定的個人單位的工程。最終將會帶來每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彼此間對立,為了物質商品展開全面的相互競爭的場景。

作者的出發點不是想因此否定西方世界的價值觀,而是想要更加突顯出,西方與伊斯蘭之間著實存在難以填平的橫溝,雙方衝突很大一部分就是出自於誤解與疏離。

該如何讓兩種文明體系能夠相互協調,作者直白地表示他也不知道答案,但相當務實地認為,雙方現階段需要的是更多討論與理解,《中斷的天命》便是為此而創作。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這兩大世界和解,恐怕是個短時間內無法解答的問題;但只要人們仍然忽略了「他者」的世界史,就連相互理解的最後一點可能性都將不復存在。

王健安

王健安

喜歡觀看圖像,找尋其中意涵。渴望總有一天能依據16世紀的地圖和導覽手冊,用雙腳遊歷羅馬城。著有《用觀念讀懂世界歷史:上古至地理大發現》(合著)、《用觀念讀懂世界歷史:科學革命至當代世界》等書。
王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