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打造近代國族的過程中,除了塑造天皇萬世一系的政治系譜外,也努力建構日本人的意義,最後普遍的結論是,日本是一個包含各種民族的多民族國家,只不過當建立這樣的概念時,日本又陸續領有或佔領臺灣、朝鮮、滿洲和華北,逐漸地融入更多的異民族。這對於日本來說,如何定義並統治這些地區的人民,都是一大考驗。
在進入《殖民地帝國日本的文化統合》這本書之前,或許有人有疑問,何謂統合?和統治有何不同?相對於統合,統治應該比較好理解,大意是政府運用治權管理國家、人民和領土。從這句話看來,指的是由上而下給予一定的制度和規範,用此管理社會。然而,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最好的情況是,我統治你,你也認同我給予的制度和價值觀,進而忠誠於我,若要如此,國家必須從思想和文化上去改變人民的精神狀態,而這就是統合。實際上,統治和統合之概念互涉,難以一刀劃開,因為統治勢必要運用到含一定思想目的之技術,只是相對上來說,統合更強調認同的層面。而這也恰恰是塑造一個民族國家必須的條件。
通過這樣的統合可以達到最理想的目標便是:
居住於同一國度的人民,擁有共同的語言、居住地區、生活樣式、習慣和歷史,同時自覺到同一國度內民族共同體的存在及其價值,接著以民族共同體為基礎,建立有一定權力基礎之政府,而民族也對政府展現一定之忠誠
經由這個過程,所形成的就是「國民國家」。
從這個名詞就可以稍微了解,作者試圖探討大日本帝國如何統合各地不同的思想文化狀態,並分成國家統合和文化統合兩條路線分析,簡言之,日本帝國試圖從制度和思想兩個層面統合異民族,然由於帝國本身的顧慮、世界的發展局勢、以及各殖民地內部昂揚的民族主義和文化差異,統合出現矛盾進而促使帝國修正路線,接著又出現更大的矛盾,這種矛盾正如同螺旋一樣,不只不斷重複還不斷地擴大,最後爆發難以收拾的衝突。
首先,作者要談的就是日本領有的第一個殖民地:臺灣。
吳鳳傳說中展現的真實政治意涵
臺灣的吳鳳傳說是大眾耳熟能詳的一段故事,大意是通事吳鳳為使原住民不再獵頭,捨身取義地貢獻了自己的頭顱,最終感化了原住民,只不過此版本在近年已被認為是扭曲事實的漢人中心主義故事,因此不僅課本內的故事被刪除,嘉義車站的吳鳳銅像被拆毀,且吳鳳鄉也於 1989 年改為阿里山鄉。有趣的是,從這故事內容聽起來,似乎全是漢人完整地製作了這個故事,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早期有關吳鳳的傳說大致分成漢人和原住民的版本,細部的內容就不提了,重點是 1910 年代,日本人改編了吳鳳傳說並成為大家耳熟能詳的版本(戰後國民政府也加入了打造故事的行列)。之後也為臺灣總督府正式採用並成為教科書的內容。然而,問題來了,為何臺灣總督府要花費心力去改這個漢人的傳說?又為什麼早不改晚不改,偏偏在統治臺灣 15 年後的時間改?若要正確了解這個舉動背後真正的政治含義,必須回到歷史脈絡中才能推測臺灣總督府的意向。
而這就必須話說從頭了。
在日本領有臺灣這塊土地後,國內開始討論該以甚麼方式統治臺灣,在國家統合上分成兩派,一是內地延長主義派,亦即將臺灣當成日本的一部分,可享有與日本一樣法律上的權益和地位;一是殖民主義派,必須另立特別制度統治殖民地,被殖民者與殖民者有差別性的待遇與地位。文化統合上,一是用日本文化同化臺灣人,一是用臺灣固有的漢人傳統文化統合臺灣人。當時在日本國內對於應該採用何種方式各有不同意見,有人認為應行內地延長主義並以日本文化統合,有人認為應行殖民主義並以漢人傳統文化統合,各執一詞。
最後,採取的方式是,制度上用殖民主義的方式治理臺灣,這使得臺灣在日本法律上也因此成為異法域的國家;文化上表面上以教授日本語的方式之日本文化統合臺灣,但實際上卻不希望臺灣人因此變成日本人。簡單來講,統治者希望被殖民者獻身給殖民國,並用「可能有機會成為日本人」的手段來加以催眠,但最矛盾的是,假設他們真的成為日本人,享有與日本人一樣的權利義務,那麼有一天有可能取代日本人,這對日本人來說也是不樂見之事,換言之,如果有辦法讓被殖民者傻傻地供殖民者使用,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不過,歷史之所以有趣就是你無法掌控他的發展。1911 年爆發辛亥革命,加上 1895 年以來日本建設臺灣也漸有成,臺灣人逐漸感受到近代化帶來的改變,這些種種讓人心開始浮動,以致接下來日本要做的是如何安撫這種狀況。

除了透過同意臺灣人於臺中設立中學校(今日臺中一中的由來)拉攏地方菁英外,也試圖改編吳鳳傳說並將其納入教科書,最重要的是,還同時穿插能久親王帶來文明的故事,藉此感染臺灣人。這一切都是為了告訴臺灣人,日本人可以繼續把臺灣帶往更文明的世界,臺灣人只要努力就可以成為日本人,否則將倒退到原住民那樣的野蠻世界。從這裡可以看見,原住民很倒楣地變成了日本利用的標靶,日本巧妙地利用了漢蕃的文化結構,將其擺進類似社會達爾文進化論的思想結構中,讓臺灣人知道不是變成更文明的日本人,就是成為野蠻的原住民。而這也是日本慣用的手法,當內部的矛盾無法解決時,就會在外部尋找可以轉移注意力的目標。
如此統治方式出現的矛盾,普遍地表現在日本的殖民地治理上,並因應地域性的不同,展現出不同之結果,其中時常用以與臺灣比較的朝鮮就是一例。
統合韓國的理想與殖民地現實
1910 年簽訂日韓合併條約後,韓國正式成為日本殖民地,此時日本統治臺灣已有一段時間,已累積一定之統治經驗,並同時發現其矛盾之處,加上臺灣和韓國無論民情、取得方式、或者在國際上的角色都不同,導致日本統治韓國時,無論國家統合或文化統合上都採取殖民地主義,明確地將韓國定義在從屬的地位。雖然對於爭取當地菁英的合作這點上,與臺灣有某種程度的相同,但普遍來說,並未給予韓國人成為日本人的夢想,所謂的仁政博愛只不過是個幌子,這些都很明顯地表現在 1911 年頒布的《朝鮮教育令》之中。

這樣的統治方式最大的缺點就是,容易讓韓國人集結成一股很強的力量,終於在經近十年後,1919 年爆發三一運動,這促使日本尋找新統治手段,他們想到了甚麼呢?哲學家井上哲次郎認為應該修改教育敕語,他修改了天皇教義,強調「日鮮同祖論」,試圖將「異民族」朝鮮人也包攝在日本內;政治家持地六三郎則認為應該設置「朝鮮議會」使其有進入帝國議會的參政權。在思想上這兩人都認為朝鮮人是不同於日本的異民族,因應現實應給予法律上的自治,文化上不必強求同化,與前階段相比,重點在於給予一定的權利,兩人似乎都試圖打造一個多民族的國家。
但這非帝國日本樂見之事,道理相同,若擁有一定權利後,可能會反過來動搖國家體制,危及到日本人的優勢地位,而且教育敕語若更改勢必也會影響日本本國,甚至動搖到以天皇為中心的思想結構。
這一矛盾伴隨 1920 年代末期世界經濟大恐慌,以及 1930 年代日本出兵滿洲後更加激化,此時日本再度選擇一個老方式:將內部的矛盾轉移注意力到外部,於是開始對朝鮮展開皇民化政策,要其奉獻自身以使日本達到擴張勢力於滿洲之目的。然而,先天上就是未意圖讓朝鮮人同化成日本人之政策體質,突然間激烈地要他們成為日本人,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這不僅加深矛盾,更讓朝鮮人陷入精神分裂的窘境。
(就是說,你先前不讓我成為日本人,現在卻又要讓我馬上變成日本人?但實際上沒有真的想要我成為日本人?你搞得我好亂阿~~~)。
多民族國家的理想與實施困境
日本進入滿洲後,對於正昂揚中國民族主義,且文化上逐漸受到孫文思想影響之滿洲,該如何是好?他必須因應民情採行全然不同於臺灣和朝鮮之統合方式。
一方面,日本不能再激化起民族主義,因此絕不能像統治朝鮮那樣,明白地讓被統治者知道他們是殖民地,還必須讓他們知道日本將遵循中國傳統的善政;另一方面,須尋找可結援的力量,無論是思想上或實質上的,以對抗國民政府和共產黨的力量,以及當地已逐漸廣為人知的孫文學說和排日思潮。
綜合以上兩點,日本除了結合地方菁英的力量外,也尋找關東軍的奧援,而思想上則從孫文學說和儒教中汲取資源,結果便是運用富含大同思想的王道主義,截然不同於朝鮮和臺灣的皇道主義(天皇制)。日本試圖仿效封建制度的分權政治體系,以使各民族能自治,且在議會中占有一席之地,藉此打造出多民族的統治方式。從這裡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兩件事,由於此地情況不同,施展的策略也全然不同朝鮮和臺灣,也因此日本願意給予異民族自治權,可說是一大讓步。
然而,從儒教汲取資源的大同思想對於日本帝國有個不利的重點,亦即其本身含有易姓革命思想,簡言之,若統治者暴政即可予以推翻,這點不斷地削弱了王道主義的正當性。接著,1934 年國民政府推行新生活運動後,也恢復儒教的德目,日本原本試圖運用王道主義對抗國民政府運用的中國民族主義,但當具有中國合法統治權的國民政府也開始運用儒教時,侵略者日本就會完全失去了正當性。
在思想逐漸遭受挑戰下,為了維護國家的體制,日本又走回老路,只能運用天皇制的思想重新整合滿洲,然由於從王道到皇道的過程太具跳躍性,統合幾乎以失敗收場。由此可知,不斷昂揚的中國民族主義,以及中國領土上的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是日本行國家統合最難處理的問題,那麼可想而知,華北占領地就更難統治了。
領有華北後,日本雖然試圖要透過日語進行文化統合,不過由於此區自近代以來已開始進行近代式教育,基本教育已逐漸成立,故少有可供洗腦的幼童,促使日本僅能從設置較少的中高等教育下手,但一方面中高等教育之學童不似幼童容易洗腦與控制,一方面教師人數嚴重不足,導致日本的國家統合和文化統合政策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礙。結果,欲以大和民族優越論君臨殖民地或佔領地的日本,面對過去曾為日本汲取文化資源的大國,卻將自己的統合道路越走越窄,甚至逼進了死胡同,最終反噬了自身,崩潰瓦解了大日本帝國的統治基礎。
大日本帝國之後
1945 年之後,如旋風般的日本帝國瓦解了,他們雖然退回自己的本島,但不僅留給各殖民地和佔領地不同的殖民遺緒,也留給自己一段不願面對的過去。戰後,曾為國家中心的天皇體制逐漸褪去,在美國幫助下日本逐漸恢復強盛,然而,在精神上由於脫去天皇這件外衣,彷彿讓日本人突然間找不到信仰,對此,日本人該怎麼辦呢?
在小熊英二的研究中,他指出戰後日本學者試圖讓天皇擺脫象徵戰前的武力印記,賦予天皇文化和宗教性的權威,以重新統合日本國民,同時甩開過去的多元民族論,並塑造單一民族論的神話,以重新賦予日本人新的意義。只不過,不管民族國家的內涵如何演變,對於作者而言,他認為若要重建「日本人」,必須誠實地面對過去,面對那段曾經的軍國主義歷史,唯有從反省中,才能再次尋找出日本人的意義。
這個尋找自我定義的過程中,不僅發生於日本,也發生於其他殖民地,惟各地又由於面臨不同政權,而展開不同的認同旅程,但歷史印記並不會輕易地消失,曾經統合留下的矛盾,甚至是民族的自我內心掙扎,會一直留存著。就好像荊子馨《成為日本人》這本書中,說明同化時期邁入皇民化時期時,原本模糊的同化政策,因應戰時體制,突然強烈要求臺灣人必須成為日本人,結果卻造成臺灣人認同上的錯亂與掙扎,這種情形甚至在戰後成為了一整個相同世代的後遺症。
透過《殖民地帝國日本的文化統合》這本著作,或許可以更清楚地理解丸山真男「帝國主義是民族主義的發展,同時也是其否定」這句話。簡單來說,日本擴張領土時,會利用膨脹的民族主義告知日本,唯有擴張,民族才能生存,藉此遂行帝國主義,前半句用「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這宣傳口號就很好理解了。
然而,後半句為什麼又說民族主義又會否定了帝國主義呢?或者說成為帝國主義發展的阻礙呢?民族主義原是一民族一國家,國家內人民擁有相同的權利和義務,然原本試圖告知被殖民者將可成為日本人,但實際上殖民者卻又不是真的要他們成為日本人,以免成為日本人優勢統治的威脅,若此則無法享有與日本人相同之權利和義務,此想法不是自打嘴巴,否定了自己界定的民族主義嗎?若是如此,不也妨礙了帝國主義的發展嗎?這本書要論述的就是這後半句。
總言之,駒込武教授這本從思想文化切入的帝國史,揭示出統合上的各種矛盾進而釐清帝國潰敗的思想因素,並進一步地批判當時的民族主義,或許也試圖從反省的角度告訴讀者,今日種種乃過去累積而來,唯有正視歷史才能解決矛盾之所在,我想應該也有著這一層意義吧!
後記:這本書就像臺大臺文所教授蘇碩斌老師說的「不是讓你躺在沙發上,或躺在浴缸裡就可以輕鬆讀完的書」,撰寫此文時,我深刻體會這句話。在反覆閱讀過此書並一邊對照日文版後,才稍微了解這本書的內涵。這本書不僅資料龐雜,且思路如千絲萬縷般繫於一主幹,甚至可說每字每句都精準地隱含著須再三琢磨的思想,筆者已盡力以淺白文字重新理解,若有誤解之處,煩請指正。
延伸閱讀:如何以歷史學與社會學觀看日本帝國的文化統合?「戰前日本的殖民地文化統合政策」講座側記
參考書目: 1. 細谷千博・南義清編著,《欧州共同体(EC)の研究――政治力学の分析》東京:新有堂,1981。2. 小熊英二,《単一民族神話の起源: <日本人>の自画像の系譜》,東京都:新曜社,1995。 3. 荊子馨著、鄭力軒譯,《成為日本人:殖民地臺灣與認同政治》,臺北:麥田,2006。 臺灣史相關研究延伸閱讀: 1. 陳培豐,《「同化」の同床異夢:日治時期臺灣的語言政策、近代化與認同》,臺北:麥田,2006。 2. 陳文松,《殖民統治與「青年」:臺灣總督府的「青年」教化政策》,臺北市:臺大,2015。
阿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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