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詹前倬
一聽到「柏林」,腦中會連結到什麼呢?作為一座城市的柏林,帶給人們的印象是什麼呢?是具象的圍牆、博物館,抑或是相對抽象的自由、多元、歷史,還是時下流行的轉型正義呢?無論如何,她絕不會是個讓人思緒貧乏的起點。恰恰相反,在她背後的意象豐富程度讓人如入五里霧中。她便是這麼的難以捉摸,吸引了無數的人們,冀望為這座獨特而豔麗的城市提出一項可以做為本質的特質。
然而這般的煞費苦心,卻似乎白做了工,遍尋不得一個可以信服人的詮釋為她定調。深明此點的羅里・麥克林(Rory Maclean)──一位在 1970 年代兩德尚未合併之時,便已數度造訪東柏林,而後斷斷續續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旅遊作家,另闢一條趣味十足的蹊徑,在《想像之城:與二十三位經典人物穿越柏林五百年》中藉由二十三篇細緻而精彩的人物側寫,拋出自己私藏多年,用來窺探這座城市多元面貌的竹管,邀請所有的人一起來觀察,體驗,進而想像這座城市。
麥克林的口吻,就像是德國街頭常見的,那些樂於助人的長者。他們往往獨自坐在咖啡廳外頭的座位,看著報紙喝著咖啡,享受著美好的白晝,正巧注意到旅人手中拿著地圖或手機查找著什麼,欣然起身詢問是否有可以協助之處。一旦旅人有基礎的好奇心,他便能輕易地以自己長年的閱歷吸引其注意力,進而道出發生在他私房景點的趣聞。這樣的趣聞正是在一般的旅遊書上見不到的,融入了個人生命經驗的敘事總是特別能夠引發人們的興趣與感受,行程因此修正也是經常可期的。
職是之故,我們或許能說,縱使這本書並非一本旅遊書,但它對於規劃一回柏林之旅的助益,卻是更勝旅遊書的:讓人在前往該城之前便能傾聽一位資深市民的心聲,待到親臨其地之時,當初聽故事的情緒與眼前的風景自然會巧妙地結合起來,引發旅人又一波新的感動。
這位熱心長者的私房趣聞橫跨了五個世紀,從十五世紀一位挺身反抗專制王權的歌者,暢談到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才終於返回這座城市,哀悼受難親人的猶太裔女子。時間的斷線或許看起來太長,但除了幾篇散落在十五到十八世紀,大多數的篇章發生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因為那毫無疑問的是變動最為劇烈,人性受到最痛苦的折磨與考驗的時期。是時的殘留與後來的追悔,仍可見於今日之柏林。至於談論的範圍就更廣了。上至宮廷探詢腓特烈大帝與男性親密知己的往來情形,向下到一名廣受中產階級喜愛的交際花如何被一位雕塑家深深吸引,甚至自行想像一位在機械公司勞動的婦女莉莉・諾伊斯(Lilli Neuss),因為墮胎而失去生命的故事。

通常來說,這位長者不大喜歡直截了當地說明時代背景,他更偏好藉由描述人物的舉措,來點出個人與時代的互動關係。讀者可以看到,有人深陷時代的悲劇,飽受壓迫與折磨;有人搭上時代的潮流,順風順水地過了好一段年月,後來潮流轉向了,人也隨之淪落;有人看出了時代的問題與侷限,盡其所能地成為一個先行者,嘗試以個人事蹟引領時代。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個滿是悲劇的大時代裡,人們如何承接訊息與壓力,如何發掘那些苦難中的機會,接受抑或拒斥機會中的苦難,在種種的機緣巧合之下,直面自己的人生,作出那些最為艱難的抉擇。
讓一系列的故事如此動人的關鍵,毫無疑問的是作者那富含人文氣息的筆風。他絕不願意放過任何一絲機會,捕捉隱藏在個人內心深處的善性,在他講述納粹御用女導演蘭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被證實曾親眼目睹納粹的屠殺行動以後,便緊接者描述這位導演向高層申請遠離戰事,解散拍攝納粹宣傳紀錄片的豪華團隊。自然,這個選擇並不見得出自這位導演內心的愧疚感或罪惡感,畢竟她至始至終都宣稱自己未曾見過任何的暴行。但是這樣的描述是至關重要的,不僅能夠呈現人的複雜性,更進一步邀請讀者一同感受存在於他人生命中的那股張力與糾結,而不是輕率地將曾犯過惡行的人定調為壞人,落入善惡二元的框架之中。

人們自然會懷疑,這樣的書寫會不會反倒落入了相對主義的陷阱呢?是不是可能為了發揚那隱微的善性,而忽略對無可饒恕的惡行進行譴責呢?這種誤會只可能存在於拜讀本書之前,因為任何一個讀者,都不可能忽視麥克林在書中對於「集權」與「極權」的極力批判。作者毫不留情自然透露了自己的立場,但他顯然不以為意。對他而言,比起盲目地追求「客觀」,他寧願誠實而清晰地表述個人的看法,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前見(preunderstanding)。即便可能被說是過度主觀,甚至被批為偏狹的一隅之見,而招致他人的批評,他就算不能欣然接受,也能開放地與批評者對話。在某個意義上,批評反而是順了他的意,因為他人也在這個批評的過程中,參與了這項「想像柏林」的大工程。
讀者從前文應可讀出,本文高度肯定麥克林的書寫。這個肯定,除了因為作者第一流的文字駕御能力,更多是因為麥克林的書寫正是筆者一項關懷的絕佳示範:如何能寫得多元?更完整地說,如何能真正將「多元」呈現在書寫之中? 麥克林先是鉅細靡遺地寫下自己的觀點,且盡其所能地邀請他人也投入這項「想像」工程。
誠如作者引歌德之言:「德國其實是虛幻之物,每一位個別的德國人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然而,德國人民的想法卻剛好相反。他們反倒認為德國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而每位德國人只是虛幻的個體。」(頁 587)「想像」本身帶有「去本質化」的意味,我們可以說,這一項工程不是本質主義的,它是不預設中心的開放形式,其目的顯然是希望達成觀點上的多元,希望將個體的想像堆放在一起,讓人能欣賞這個城市的豐富意象。
然而,如果僅是觀點的多元,似乎不能說麥克林的示範是絕佳的。筆者以為,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瑣事書寫。一如前文所提在敘述納粹女導演的篇章,透過這些看似細瑣的事蹟凸顯了個體的難以定量,說明欲以對個體一以貫之的詮釋,去理解各個選擇的過程,這樣的意圖必然是危險的。另一方面,它所呈現的歷史偶然性也提示讀者,固然需要明白這些過程應當存在於各方動力的匯流之中。如果想嘗試理解,首先需要避免運用「複雜」或「單純」這樣的詞彙來界定這些過程,取而代之的是,去肯認生命這種捉摸不定的特性,不放過任何一個相關的事件與可能的連結。以此為基礎進行的人物側寫,必然不會是單薄、扁平的形象,其厚度與色彩得以完整的保留。如此一來,二十三個獨特個體都得到細緻的處理,其生命的多元性盡顯於這些篇章之中。

筆者固然希望上文的譽美之詞,能夠吸引讀者打開這本書,但同時也有兩點閱讀上的小困難需要提醒讀者。首先,若依筆者的閱讀經驗來說,這樣一本多元而豐富的書,要一次啃完有一定的難度,也有相當的損失。其難度源自於作者廣博的見聞,讓他在各篇章中能夠將當時人耳熟能詳的人物與事件串連起來,時代背景便化作清楚的圖象,浮現在讀者的腦海中。但是這樣的耳熟能詳,或許僅限於在歐陸,甚至限於在德語區內成長的人們如此。筆者雖然對於歐洲文化有一定程度的興趣,卻也對德意志地區工業發展初期的企業名稱感到相當陌生。作者雖盡可能在行文或註釋中作出說明,但如果想要完整理解其中的關連,自然需要多花費一番工夫去考察。如果不去追索,便難以對作者的敘述有通徹的理解。
其次,前述已提及本書主要的篇章集中在兩次世界大戰,而戰後的部分仍可劃入同一脈絡之內,相較之下,最初的幾篇則顯得與後面的篇章相對疏離。這固然不影響各章的精彩程度,不過整體看來便是相對突兀的,作者在後面的篇章數度提及前幾章的人物,或許是希望彌補此一缺憾,卻使得這個問題更加明顯了些。話雖如此,兩點閱讀上的困難,都難以稱得上硬傷,只是期許讀者多花費一些心神,去思考其中的連結,僅此而已。
總的來說,本書的可讀性無可置疑。對柏林或是德國文化有興趣者,它是絕對不能錯過的流暢佳作。而筆者更推薦的,是對柏林不甚熟悉,卻有造訪當地的計劃或念想的讀者。請不妨翻翻這本書,必然會得到相應之感動,而讓讀者在規劃行程的時候,有更強的動力與更明確的想法,旅行也會得到更多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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